7月22日,臉書訊息收到一個陌生人的來信。一開始被擋到垃圾郵件匣,後來才發現。來信大意寫道(為避免困擾,下面節錄大意並刪除相關人名):她爸爸以前是大華僑戲院的副總經理鄭水麟先生。鄭先生已經在7/17那天往生,她因為思念,突然想到上網輸入爸爸的名字,結果發現《海埔十七番地——高雄大舞台戲院》這本書,裡頭有訪問爸爸。很遺憾現在才知道這本書。爸爸他從年輕時就從大舞台戲院一路跟著林董事長到大華僑戲院最後被賣掉為止,聽姊姊她們說,她們小時候都是住在大舞台戲院裡。發這訊息,其實只是想說感謝,謝先生你讓我在網路上能看到爸爸的名字,而且是一本這麼棒的書。希望能在市面上買到這本書,讓我能擁有這本書。」
2012年,因為調查研究高雄「大舞台戲院」,經由資深的戲院工作者推薦,聯絡上鄭水麟先生。打電話到他家裡,表明來意。後來約在十全路高醫對面的星巴克碰面,那個下午聊了3個小時。鄭先生當時80歲左右,記憶力與口條還是很清晰。他出生在屏東大鵬灣,年輕時來高雄學做木工討生活,後來因為做了大舞台戲院的裝修工程,被當時戲院經營者相中而留在戲院工作。剛開始的工作比較像是工友,什麼雜事都要做,水電維修、佈置電影海報櫥窗、處理客訴等等。
戰後初期的電影,還沒有字幕,影片大多來自美國或日本,許多人看電影鴨子聽雷。為了服務觀眾,戲院會找人在影片播放時,講述劇情大綱、幫忙配旁白,或是插科打諢。延續日本時代的名詞,這工作角色叫做「辯士」。而且當時往往口才好的辯士,會替戲院帶來更多觀眾買票進場。鄭水麟先生因為在大舞台戲院工作需要,也開始擔任辯士的工作,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講3場。就這樣什麼都肯學都肯做,且做得不錯,慢慢被經營者所重用。後來大舞台戲院的靈魂人物林女士離開該戲院後,開始經營鹽埕區新興街的「新高戲院」、愛河邊的「大華橋戲院」,最多的時候,手上經營高雄、台南、台中共8家戲院。實際第一線的執行操盤者,就是鄭水麟先生。訪問那天,鄭先生拿出一張舊名片,上面印了數間戲院的名字。他還帶著當年在大舞台戲院時,因為舉辦勞軍活動,被國防部邀請去台北宴會,以及頒發勳章。這些保存良好的物件,還有鄭先生言談的神情,都說明戲院曾給他許多工作的成就價值。
2012年10月,《海埔十七番地——高雄大舞台戲院》書籍出版時。曾再打電話給鄭先生,約見面要親自送他一本書。和上次碰面,相隔半年,但短暫會面已感覺到鄭先生的口條與記憶不若半年前那樣清晰。有點擔憂。2013年10月24日,大舞台戲院被夷為平地。屬於那個時代的人事物,還有城市共同記憶,全數蒸發消失。此時收到鄭先生女兒的訊息,心情異常複雜。留下了一本書,是幸還不幸。腦中開始一一回想相關的受訪者,可能還會收到幾次凋零的消息。
賈西亞•馬奎茲在《百年孤寂》說:「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我們生活的地方,是事物景象消失太快,還來不及去指,就消失殆盡。對於一個城市,甚或國家,一座老戲院消失,可能不是一件大事。一個老戲院從業人員消逝,可能也不足掛齒。到底什麼人事物才是重要的?後來我請鄭小姐到三餘書店來取書。她拿到書,情緒激動無法控制淚水。可能不想在公共場合哭出來,她迅速離開。就算這本書對於其他人來說沒有什麼興趣,但對於鄭家來說,應該這時候有非常特別的意義吧。這種真實的情感,是我認為重要且值得花時間去做些什麼的。對你來說,什麼重要?什麼足以掛齒?什麼值得花時間關心?怎樣對於一個群居生活的生活世界有感呢?
大舞台戲院建築體的起造者,叫蕭佛助,來自澎湖。其實原本蕭家後代對於蕭佛助的建築與事蹟,也僅有一些碎片式的記憶。也是因為拆除危機,開始從他人的口述拼湊蕭佛助的過往,甚至在美國找到他的親筆自傳(美國有專門收集家族史、族譜的單位。相較之下,台灣不重視小敘事的史料典藏)。延續《海埔十七番地——高雄大舞台戲院》的調查,高雄青年,同時也是澎湖子弟的陳坤毅先生,發揮建築史與歷史研究專長,完成了《建構繁榮城市的巧手:蕭佛助的建築物語》一書,細數大舞台戲院的建築師蕭佛助,建築作品、風格,與生前關心公眾生活的事蹟。這是送給蕭家的禮物。也是送給高雄市的禮物。日後提到伊東豊雄、Richard Rogers這些在高雄留有作品的建築師名單時,也至少讓後世記得還有一個高雄保障名額——蕭佛助。
大舞台戲院,佔地300坪。這300坪土地的前世今生,相關人物的故事,好像怎麼說都說不完。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美國的威廉·福克納,他說,他寫了一輩子,就寫家鄉那塊郵票大小的地方,一輩子怎麼寫也寫不完。你的郵票是哪裡?「我們的」郵票又是什麼?